追忆梁瑞伟
文/袁瑰秋
引子
又见梁瑞伟，是在今天开展的广东公安文联在云浮举办的“本色——广东公安警营写生作品展”上，他的画像放在最突出的位置。
《公安功模梁瑞伟》（中国画）
作者：陈筱青（广东省公安厅）
然而，这一刻，我才知道，伟哥本人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冬月的云浮真是冷啊。
云雾山下的云浮，笼罩在寒冰般的雾气中，清灰的天宇里，每一丝雾气都透着人间散不去的离愁。
我想去他老家新兴县看看。
云浮市公安局政治处蒋小玲主任派了美女科长关健与我们同行，正是年关，政工干部最忙的时候，我这一行怕是给她添扰了。然而心中这样的执念越是强，就越想去看看“他”，情知他已经不在了，能看看伟嫂也就心安了。
算上这一次，我来云浮也就两次，两次都是为了他。
上次是因为年，广东省公安厅“忠诚誓言——广东公安机关先进典型事迹报告会”，我去过他在云浮市的家采访——一栋没有电梯的砖混简易楼房的五楼上。
报告会上，他和妻子童少红的出场是整台报告会上最动人亮眼的环节，现场上他以舌癌切除术后残留的舌根宏亮地唱出了歌曲《敢问路在何方》，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正是那次报告会，让他在我们这个流淌着同一种精神血脉的警队里收获了无数的“亲人”——来自全省警队的报告团的全体成员们。这次我就是带着大家对伟哥伟嫂的一片心意来到云浮的。
新兴县城到了，六祖惠能的故乡，有最清新的空气。
见到伟嫂童少红。她开心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嘻嘻”雀跃着冲我们奔过来，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在来新兴的路上，听说她，因为老年痴呆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现在和梁瑞伟的妹妹住在一起。
她和关健熟，一见面就扑到关健的怀里向她竖起大拇指。我戴着口罩，而且我们自从三年前的“忠诚誓言”报告会时见过面后再没有联系过，但这并不影响。我一摘下口罩，她立马认出了我，惊喜得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着，抱紧我，泪水在她深陷的眼窝里转着圈，我的心也随着起伏。
伟哥去世的消息，是前两天才告诉她的。她平静地接受了。据陪伴她的姑姐介绍，她的病情是一会好、一会坏，一会认识人、一会又不认识。
梁瑞伟的病情是在退休两年之后突然恶化的。
关于这一点，关健不无遗憾地说，伟哥那样病弱的身体，单位是没有理由留着他返聘继续干活的，关健在法制部门干过，遇到疑难问题，都是请伟哥来把脉处理，也算是伟哥的徒弟之一。关健也明白，多少年来伟哥就是靠着这种在岗位上无可替代的权威与光荣，撑着病体辛苦度过他警察人生的一日又一日的。
一个人如果被这个世界需要，他就有了幸福的理由；而这种幸福又恰恰是伟哥生命之所以能够延续下去的理由。
突然退休了，那根一直撑着他意念的柱子塌方了,童阿姨的病情无疑又是雪上加霜。以前总是童阿姨全副身心照顾他，现在反过来，他还得去照顾阿姨。而他的身体又那么弱。
退休后伟哥的工资少了三分之二。他原来和弟弟家合建的那栋五楼的房子，两个衰老病弱的老人再也爬不动了。于是退休时把公积金一并取出来，用上所有的积蓄，凑合着二三十万元买了一个有电梯的小房，轮到看病时，就感到捉襟见肘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伟哥的病情突然恶化，单位的领导很关心，医院，然而，11月14日。医院看完病回新兴的路上，伟哥悄悄地走了。
回归他魂牵梦萦的新兴，回归六祖身边，也算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了。
在这个哈气成雾的冬月，我们走进新兴县城一隅，一栋破败的居民楼的底楼，拴在铁门里的狗狗狂叫着，一个阴冷潮湿的角落，如今就是童阿姨和小姑姐相依为伴的住宅，但是两个老人的情绪，却很是很乐观。小姑姐刚刚陪童阿姨在街上骑了单车回来。骑单车这种康复训练有助于锻炼童阿姨的身体，稳定她的情绪，缓解她的病情。看见她们乐乐呵呵的样子。我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云浮在山区，在这个凄寒的冬月，温度要比广州低几度。
“晚上能睡着吗？”我们问。
“能睡。”她呵呵笑着说。
“有用电热毯吗？”
“不用。”
“要不要用热水袋？”
“不用。”
她红彤彤的脸，笑眯眯的样子，像害羞的小姑娘。
小姑姐说，她这段时间情绪比较稳定，但是，还是要有人紧盯着。
我悄悄把装着我们“心意”的信封塞进她羽绒服的衣兜，一边把拉锁锁上，一边告诉她，伟哥对公安事业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这警队里多的是你们的亲人，不管是云浮还是广州，不管是市局还是省厅，我们都是永远的亲人，你只有好好的，我们才会放心。
她依旧咪咪地笑着，不停地点头。
告别的时候她一直追着我们的车轮子相送。
我知道她最缺乏的就是拥抱，她此刻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婴孩，唯一的安全感就是我们给予的拥抱，所以见面的时候她一直抱着我，拉着我们的手，直到我们离开。
我们的车轮还是狠心地绝尘而去。
这份揪心的牵挂，这些年总是发生在我们风里雨里来来去去的路上。令人伤感，也激荡着崇高。只有在我们警队。才会有这样永不放弃的精神和永难割舍的血脉。
这就是警察这个大家庭里特有的血浓于水的传承与家风。
伟哥这一生都是淡定的。
报告会上让他“上台”，以及作为英模模特给画家画像，这些出头露面的事情，原本不符合他淡泊的心智。但是关健科长每次以组织的名义请求他配合的时候，他都是无条件的接受。
他那双像羔羊一样总在服从的眼神，永远散发着那么纯粹、那么干净、那么高洁的光。这样的光，常常刺得我们眼睛发痛、心头发烫，让一个个走进他的世界的我们，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我不知道该为他做点什么。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个早已失去语言功能，如今又默默离去的人，充当一回他的“喉舌”，把三年前曾经在“忠诚誓言”报告会上讲述过的关于他的故事，再最后讲一次——
一
年10月梁瑞伟生于云浮新兴县，六祖故里。
岁月的长河里，禅宗顿悟的智慧早已化着无形的浮云、有形的山水，更沉潜于生生不息的血脉。
年他上山下乡在新兴农场，知青3年，他天天学习看报，在废旧的报纸上练字，学会了各种字体。
年赶上恢复公检法，他考上了新兴县公安局刑警队。
“8月5日”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但是对于梁瑞伟却是一个刻进了生命年轮的日子。39年前的这一天，他成为了一名刑警，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在笔记本上作一个纪录，一个个看似简单的文字纪录，却是一场场默默的心灵仪式。
他是如此的珍惜，这种珍惜甚至高于他的生命。
从上白下蓝，到橄榄绿，再到这一身深蓝，他视这身警服如初恋，没有一天不钟爱；从“54式”“64式”到“77式”手枪……作为广东省乃至全国公安刑侦系统唯一的在刑警岗位上战斗了39个春秋的老刑警，他没有一天放弃过战斗的姿态。
然而，他又是如此的谦卑，低到了尘埃里去，和芳香的泥土在一起，如同光辉的岁月一般。
他有着出奇的记忆力，记得单位里所有同事的手机号与座机；他有着刑警天生的禀赋，凭着一句客家方言，准确摸排，将一个抢劫杀人疑犯归案……39年如一日，他侦破了1万多宗案件，件件都是铁案，没有一起投诉。
云浮公安历史上每一起命案，每一件都由他亲手经办，全部告破。他带出来的徒弟，个个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在徒弟们的心中，他比谁都高大。
二
梁瑞伟的父母住在新兴老家，90多岁了，如今还天天在乡间地头乐呵呵。这个长寿家族的秘籍，就是平常心。可命运落在梁瑞伟的身上，只有两个字：传奇。
我们看过他的两张照片，那判若云泥的改变，让我们震惊。
一张是他过去的模样，一张是他现在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改变，是命运，是发生在他38岁那年。那一年是年。
年，时任云浮公安刑侦支队二大队教导员的梁瑞伟，正是风华正茂的时节，率领40多名侦干一头扎进一起黑社会团伙案中，那时候的云浮，作为全省最年轻的地级市还不到两岁，“伦柱南”“卢运力”两股黑恶势力猖獗，从白天到黑夜枪声不断，医院里躺满了火拼中枪的人。
巨大的压力让梁瑞伟心急如焚，查证审讯、审讯查证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在持续近天的战斗中，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漫漫长夜，靠着尼古丁的强刺激和顽强的意志力扛过一个又一个生理疲敝的极限……
那些日子里，烟草几乎是他唯一的食粮，直到舌头麻木失去了直觉，直到吞不下口水，吃不下饭……直到灯尽油干。
终于结案了，缴获各色枪支多只，30多名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人被判刑，两名主犯被枪决，云浮自此太平。
留下的却是多本卷宗，高出两米，多万字的文字材料，均出自梁瑞伟一人之手，平均一天近一万字的写作量，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产量堪称世界之最。
一辈子他没有讲过一声豪言壮语，只有一句“干了就要干好”的坚持到底，然而他却为之付出了，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就在结案的前夕，他被查出了舌癌，而且一发现就是晚期。
医院，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不到一半。
手术从下颌切开，牙齿全拔掉，胸腔被全部打开，8个小时的手术，如同炼狱一般。
医生救得了他的命，但仍有一个5年存活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限制。因为手术时他的舌头被切掉只剩下一点根部，医生说，能够说话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奇迹。
然而，梁瑞伟不仅活过了5年，到现在已经是21个年头。而这一切，正是因为，他是一名警察。
凭着惊人的意志，他重新“学会”了说话，在没有舌头的情况下，凭着腮帮、牙床和气息形成的新的发音腔体，他向命运发出了不屈的声音——
隆重的喉音虽然不再字正腔圆，但朝夕相处的战友们都懂得他的话，除了吃饭的时候，他只能吃豆腐或水蛋，战友们甚至都忘记了他是一个病残的人。
记得手术后第一天回单位，他胸前尽管挂着工作证，却被门卫拦住了，他说我是梁瑞伟，门卫当即把他抓住，打电话告诉他单位说：这里有个骗子冒充我们的大神探伟哥。
同事们赶去，也是好半天才认出他，手术把梁瑞伟变得面目全非，体重从斤减为斤，看着曾经的魁梧亮白的帅小伙变成这般黑瘦的小老头，同事们没忍住，当场就掉泪了。
梁瑞伟却打趣说：“以后侦查办案可以省去化妆了。”
三
年4月7日下午，我们在云浮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采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透天窗，直落在梁瑞伟的办公桌上。
他害羞，躲在一旁，不怎么说话。
那我们就说：能看看您写的字吗？
这下他就放松多了。
写字是他的最爱，多少年过去了，读书写字，是他每日最惬意的时光，只要有时间就看报，最振奋的是看到习近平总书记的新思想、新论断，他就写在笔记本上。
他有满满一箱子的笔记本。最让我们吃惊的是这40多本工作日记。
这40多本日记体的纪录本，记录了从年他重返岗位到现在每一天的工作，一天都没有空缺。
我用两个多小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这些本子，真的是一天都没有空缺。有时候和工作没有多大关系的，他就一笔带过，比如这一篇：去番禺，送梁秋。这是这40多本工作日记里，唯一的一次关于他的家庭的记录。
“大人无华，君子务实”，这一笔一画的各种字体，朴实地见证了梁瑞伟，一个谦谦君子，一个炉火纯青的刑警，一个随时都可能病情恶化的癌症患者21年间超常态的付出，超常规的战功——他突破了全国首宗计算机网络淫秽案件“公安部A”专案，他提出的“恢复已删除电子数据并拷贝成光盘”“将电子证据送治安部门鉴定”的思路，赢得了公安部、省厅专家的高度肯定；他主办了云浮建市最大宗贩卖毒品海洛因案件，侦办了银行取款被抢夺百万元系列案件等一大批危害大、影响坏、社会